——观电影《戏台》
2025-08-04 大众日报 08版
□ 逄春阶
陈佩斯的电影《戏台》,我看了两遍。近年来,能让我看两遍的电影实在不多。小时候我是个电影迷,曾梦想当电影放映员。《地雷战》《地道战》《南征北战》《闪闪的红星》《苦菜花》这些片子我能看上几十遍,每次都看得津津有味。倒不是因为这些电影制作有多精良,实在是那个年代娱乐匮乏。如今电影多了,但粗制滥造的也多了,值得看两遍的寥寥。
《戏台》是陈佩斯的一次深情回归,延续了当年央视春晚上《主角与配角》《警察与小偷》的神韵。走出影院,我脑海里想到一个美学概念——“美在深情”。这部作品保持了陈佩斯一贯的喜剧风格,堪称一部兼具艺术性与思想性的佳作。影片故事看似简单——改编自同名话剧,以民国军阀混战为背景,讲述了一个“秀才遇到兵,有理说不清”的故事,却有着丰富的内涵。
影片以一场阴差阳错的《霸王别姬》演出为主线,通过“假霸王”大嗓儿(黄渤饰)被误认为名角、军阀洪大帅(姜武饰)强行改戏等情节,展现了武力对文化的粗暴干涉。密集的笑点背后,每个荒诞桥段都暗含讽刺与悲凉。“戏中戏”的结构设计尤为精妙。台上演绎的是英雄末路,台下则是戏班人在乱世中的挣扎。这种互文不仅增强了戏剧张力,更让观众在笑声中感受到历史的沉重。
洪大帅因不满项羽自刎的结局而强行修改剧本,既令人捧腹又发人深省。他的任性源于对艺术的无知,更源于权力的傲慢。他已经分不清戏台与人生舞台的界限,或者说,在他眼中,人生本就是可以随意摆布的戏台。不过,他见了老乡,露出的乡情乡谊,又让人觉得这个大帅还有那么一点儿可爱。
这让我想起一个故事。四年前,我曾陪作家刘知侠的夫人刘真骅到北京采访歌剧《白毛女》编剧之一贺敬之。该剧改编自“白毛仙姑”的民间传说,通过艺术加工展现“旧社会把人逼成‘鬼’,新社会把‘鬼’变成人”的主题。贺敬之谈到,有次在解放区的演出中,当演到杨白劳被逼债自杀时,台下一位战士竟拔枪要打死“黄世仁”,原来他的姐姐也有类似遭遇,幸亏被及时制止,演员才幸免于难。
陈佩斯饰演的班主侯喜亭极具张力。他圆滑世故,周旋于军阀、戏迷和同行之间,却始终坚守“戏比天大”的信念。每次妥协后跪在祖师爷牌位前痛哭的场景,将艺术从业者在现实压力下的无奈与挣扎展现得淋漓尽致。陈佩斯的表演依旧精准,一个眼神、一句台词就能引爆笑点,同时传递角色的辛酸。那句“都指着你活命啊”道尽了乱世中小人物的无奈。黄渤饰演的“大嗓儿”既市井又可爱,其荒腔走板与真正名角金啸天(尹正饰)形成鲜明对比,贡献了全片最多笑料。余少群饰演的男旦凤小桐最初屈服于洪大帅的淫威,但在戏台上拒绝妥协,高喊“那还是戏吗?”他的转变代表了艺术尊严的觉醒,即便面临死亡威胁,也要捍卫戏曲的本真。徐卓儿饰演的六姨太在荒诞床戏中完成了对追星族的辛辣讽刺,陈大愚塑造的教化处处长则将投机者的嘴脸刻画得入木三分。最震撼的是,当炮弹袭来时,金啸天和凤小桐仍坚持演完《霸王别姬》,用“戏比天大”的执着向乱世发出无声抗议。听戏听音,“力拔山兮气盖世……”那响遏行云的一嗓子,是凛然不可侵犯的风骨。
尽管陈佩斯的喜剧风格源于20世纪,但《戏台》的笑点与泪点却能跨越代际,影片让各个年龄段的观众在笑声中思考艺术的价值与时代的变迁,在荒诞中看见真实。影片结尾,炮火摧毁戏台,侯班主坐在废墟上点燃鞭炮,而陈丽君演唱的《桂枝香·金陵怀古》缓缓响起。这一场景象征着即便国粹被摧毁,其精神仍能在灰烬中重生,呼应了陈佩斯对艺术韧性的礼赞。
记得在济南大观园(或其他地方)的戏台边看过一副对联:“台上笑,台下笑,台上台下笑惹笑;看古人,看今人,看古看今人看人。”《戏台》正是一部需要“细看”的戏,它的精彩不仅在于表面的喜剧冲突,更在于对人性、艺术与时代的深刻洞察。陈佩斯用一方戏台,悄然告诉观众:戏,要唱得真;人,要活得诚。